大殿議事結束，陸雲和清玄率先離開。九重殿中，只剩天君、道君和元君三人。待陸雲兩人走得影子也不見，天君向後靠上寬大的椅背，慢吞吞地開了口：“南宮，查得如何了？”

南宮道君一掃剛才的兒戲情態，折扇點於掌心：“魂魄憑空出現投生入人間，這無異於創世之神造新人出來。此等大能絕非我界所有。奉天君命令，我們南鬥宮徹查了那段時間六界的動靜，發現一個小小的疑點。”

天君和長桑洗耳以聽。

南宮道君神色愈發端重：“丹翡出生那天，你們還記得吧。祥雲環繞，鳳凰齊集，七彩光芒流溢，當時大家紛紛驚嘆孩子命格富貴，誰知待她長大卻發現這是個傻的丫頭。天君，這件事你們可曾懷疑過？”

提及此事，天君忍不住又要撓頭。丹翡降生時盛況耀目，縱使天後誕龍子亦不可媲美，天君當時心中驚喜，斷定女嬰命格不同常人，本著先下手為強後下手泡湯的原則，將繈褓中的嬰孩二話不說指給了自家年幼的五皇子。

女嬰命格還真不同尋常，又結巴又傻，三千歲了尚不能生活自理，穿衣吃飯還要人幫襯著，他這當爹的真是要坑死兒子。天後已有數次在枕邊說退婚一事，但天君頒下的旨令豈能輕易收回？

天君一邊心裏撓撓著，一邊聽南宮道君說下去，“小丫頭降生時，我見盛況空前，心下好奇曾專門查看她的命盤，卻見一片洶湧的混沌，若不是我神識抽得快差點就被反噬。她的命盤能反噬我，說明命格在我之上。”

天君咀嚼這這些話，組成了一句：“一個命格在你之上的小傻子……”

南宮道君在仙界的地位雖不是一人之下，但也只是寥寥幾人之下，如今卻被個傻丫頭壓一頭，天君還不給臉面地當場說出來。道君自尊心不由受傷，也不兜圈子了：“淩駕於六界規則之上能創造出新的人，除了遠古的創世之神，恐怕只有神界天帝以及兩三位上古尊神有此能耐。我猜測著，丹翡或許是哪位大能的尊神轉世。”

天君一語否定：“諸神十萬年前已全部隕落，沒有千萬年不可能醒過來。”

杵在旁邊一直當背景板的長桑元君插了一句話：“諸神隕落是傳聞，只見於古籍記載，或許神界仍有人存在。”仙界和神界隔著巨大的溝塹，仙家入神界比凡人飛升成仙還要困難。且仙家可隨意下到人間，天神卻不能隨意到仙界，即使有要事相商，也是隔空傳音傳令。即使貴為天君，也不一定見過諸神的真容，又如何鑒別諸神真的隕落了呢？

天君搖了搖頭：“本君見了。”恍惚間，曜天帝君仿佛又回到許多年前的那一日，他聞訊趕往神界，卻見神界浩劫、諸神步入黃昏。他站在結界之外，眼睜睜地見高高在上的神族如同凡人一般掙紮，倒地，氣絕，盡數隕落。聳立於九穹之上的巍峨的金闕雲宮，則在接連不斷的驚雷霹靂中化為一堆廢墟。

天崩地裂，諸神不在。

南宮道君聽得其中大有故事可扒，胸腔中的八卦之心砰然跳動，正要一連串地開問。

天君反應比他更快，一語截斷：“別問本君怎麽見的，本君不會告訴你們的。”

南宮道君：“……”

天君滿腹抱怨：“若不是神族隕落，本君能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？六界平不平衡這些破事哪輪得到本君操心？”

神族隕落，維持六界穩定的重任就落到了仙界頭上。

天君抱怨完了，又道：“南宮，你說小丫頭是神族轉世，其實本君也有過此種懷疑。但如果神族蘇醒，那麽理當想法設法救回諸神，為何卻是投生入了仙界？這根本說不通。另外，”他捂了眼，難以啟齒，“天神降世不是才情超群也當聰穎伶俐，怎麽可能生成一個傻子？”

南宮道君亦無言以對，半晌，道：“陸雲將前往西方無極天，我們應了照顧丹翡，到時大家多上點兒心，查一查這丫頭的底細。”

天君嘆道：“也只能這樣了。”

閬苑福地中，傻丫頭丹翡正跟著陸雲學讀書認字。她雖然認得出上面的字眼，卻磕磕絆絆地讀不成句，“致虛、虛……極、極極守……”憋得滿臉通紅，她小嘴一扁不由要哭。

一千歲之前，她斷斷續續地說不上來話，大家以為是年齡尚小或者言語方面笨拙，想著等些年頭就行了。這一等就等到了三千歲，她仍舊憋不出一句流暢的話。眾人心中咯噔一聲，慢了三千年意識到，這丫頭不僅傻，還結巴，由智障兒童華麗麗地升級為了殘障兒童。

雖然小丫頭有大缺陷，但陸雲仍是很稀罕她，待她更為細致耐心，養父當得比親父還親。眾仙家私下議論，說定是陸雲上仙平日高冷裝逼太過，所以上天送他一個磨人的小傻子，看他還如何一臉冷艷的擺譜？

陸雲的確擺不起譜了，以往話從不說第二遍，然而現在這句文字他已讀了數十遍，還在繼續重覆下去，因為小丫頭不是記不住，就是讀不下來。陸雲耐著性子反覆地教。

丹翡卻沒有耐心了，不肯再讀，扯他的衣袖：“下次……”

陸雲摸上她的小腦袋，笑了笑，溫柔中摻著一絲傷感。下次？他今日就要離開前往西方無極天，不知何時才能回來，不知何時才能有下次。他想了想，將她抱起來放在大腿上坐了，溫聲哄著：“丹翡，我們再讀最後一次。跟我一起讀，致虛……”

丹翡咬了咬唇，只得讀道：“致虛……”不等她結結巴巴地重覆音節，陸雲及時捂上她的嘴，半晌，見她氣理順了，才松開手，又念出兩個字，“極守。”

丹翡也跟著念：“極守……”語音剛落，他又將她的嘴捂住。

一次只讀兩個字，讀完就捂上嘴，將要重覆的音節咽下去。丹翡學會了，一邊讀一邊格格笑著捂嘴，終於斷斷續續地念出完整的一句話：“致虛……極守……靜篤，萬物……並作，吾以……觀覆。”

陸雲眉目輕動，清冷墨眸融成瀲灩的春水，聚成一泓笑意：“丫頭，讀得很好。”

丹翡亦高興起來，黑白分明的瞳子中閃出光芒：“陸雲……”

兩人讀通三句話，學了五個字，日頭已從偏西到了將落山。時間不早，他該走了。陸雲揉亂她的發，額頭抵上她的額頭，緩聲道：“丹翡，以後要聽清玄的話，乖乖的。”

丹翡歪起小腦袋，傻乎乎地望他，聽不出話中的離別之意。

陸雲內心一陣感傷，又道：“丹翡，不論別人說什麽，你在我心目中都是最漂亮的，最乖的，最好的。”

丹翡懵懵懂懂，咧嘴笑了一下。

陸雲將她攬入懷中，眼圈一層層地紅了：“小丫頭要長大，是該回到父母身邊。”

丹翡雖然不懂他的話，但從這擁抱中預感到了什麽，“哇”的一聲哭出來：“陸雲……”

陸雲撫上她的發，輕輕地哄道：“不哭，丹翡不哭了。”讀了大半天的書，小丫頭本就倦了，又放聲哭了片刻，不多時悶在他懷中睡過去。

陸雲將她抱回床上，屈指探出一記安神訣，能讓她安安分分地一覺睡至翌日早上。窗外暮色蒼茫，更添離別愁緒。他屈下身，撫過她精致的眉眼，良久，在她眉心落了蜻蜓點水的一吻：“丹翡，我走了。”

清玄踩著時間點前來福地，送他出門，一揖及地：“好友，這些年辛苦你了。”

陸雲已掩起情緒，淡淡道：“區區小事，何足掛齒。”說著捏訣喚雲，即將離開。

清玄吞吞吐吐：“好友，其實我……”“我”了半天沒能擠出下文，陸雲不再等下去，揚了揚手，踩上雲頭，駛往西方盡頭——無極天。

清玄想說，其實我不是故意要把這差事推給你。補天之事，南宮道君和長桑元君一個掌管日月星辰，一個負責生老病死，皆不得離開仙界太久，所以補天人選是從他和陸雲中間挑出一個。

他拒絕了，這差事只得落在陸雲頭上。

清玄此舉倒真不是推脫，而是有其他打算。想當初他將孩子塞給陸雲養，一方面是圖省事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有意將小丫頭送給陸雲。

孰料仙算不如天算，小丫頭雖長得漂亮卻是個十足的傻子。清玄自覺送不出手，不好讓自家女兒再拖累陸雲，便想著接她回來。

丹翡自小由陸雲養大，黏著陸雲半步不肯離開，若強行抱回來定要大哭大鬧一場，到時少不得心軟又送過去。於是清玄狠一狠心，趁著補天之機支開陸雲，這樣丹翡鬧個十天八天，只要陸雲不出現，她也就慢慢斷了心思。

夜風裊裊，花香四溢，閬苑福地中一片祥和。

清玄坐在床頭守著，低頭端詳女兒的眉眼，嘆息著想，這麽漂亮的丫頭怎麽就是個傻子呢，天妒紅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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